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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年了,喜剧之王还是周星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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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时光的流变中,「周星驰」这三个字,不再只是一个人的名字,而是成了一个文化符号。在他的身上,凝聚了一代人对香港都市生活的梦幻想象,对港片辉煌历史的文化记录,对录像厅观影经验的怀旧情感,它们共同组成了社会的集体记忆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1999年2月13日,除夕前两天,《喜剧之王》在香港上映。

 

这是一部看似应景的贺岁片。周星驰扮演的尹天仇,有鸿鹄之志,一心想做个演员。每天面朝大海呼喊「努力,奋斗」,他拿一本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当教科书,厚着脸皮去片场蹭龙套角色,但屡屡被导演打击。他只能教一位名叫柳飘飘的妓女演戏,为的是应付客人对初恋的想象,自己却坠入爱河,一句「我养你呀」成了杀伤力强大的爱情表白。

 

影片一边讲述严肃的奋斗故事,一边又穿插着无厘头式的搞笑桥段,比如鼻孔中爬出蟑螂、妓女两腿缠腰的职业习惯,以及那句——「如果你非要叫我跑龙套的,可不可以不要在前面加个死字」,更是产生了卓别林式的笑中带泪的效果。扮演柳飘飘的张柏芝是个新人,但颜值和演技都让人眼前一亮,也自此成名。

 

《喜剧之王》一出现便大获好评,并在此后的这二十年里,反复被提及和回味,成了经典。二十年后,周星驰再次致敬龙套岁月,拍摄了《新喜剧之王》,大年初一上映。还是不变的配方,熟悉的味道,只是片中不见了「奋斗哥」尹天仇,周星驰完全退居幕后担任导演和编剧。

 

二十年时间里,整个华人电影圈千变万化,但真正能称得上「喜剧之王」的,依旧只有周星驰一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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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过头看,《喜剧之王》是周星驰的重要转折点。影片本身带有自传的性质,尹天仇的遭遇就是周星驰当年跑龙套的经历,这算是周星驰对过往生活的一次回顾和总结,此后他就迈入了新阶段。

 

他告别了拍戏的赶场时代,故意降慢节奏,两三年才出一部作品。要知道,在他成名的1990年,曾一年内拍了11部电影和1部电视剧。同时,他也告别了此前主要做演员的身份,将更多的精力投注于编导,全权掌控每一次拍摄,让影片真正成为他自己的作品。

 

效果很明显,2001年的《少林足球》获得香港金像奖包括最佳影片、最佳导演、最佳演员在内的多项重要大奖,周星驰的无厘头风格终于被这个向来偏重严肃正片的奖项认可了。在这部片里,他同样回归自我,把从小就喜欢的功夫和无厘头喜剧结合起来,向偶像李小龙致敬。他饰演的五师兄,一心想推广少林功夫,和尹天仇一样性格执著,属于「一根筋」式的人物。不同的是,他从足球中找到切口,最终成功了。

 

虽说动作特效增加了影片的观赏性,但其实《少林足球》并不算是周星驰最好的作品,获奖多少有一种补偿的性质。那时也很少有人能想到,三年后的《功夫》才是他真正的巅峰之作。这一次,他把全部的家底亮了出来,各种喜剧创意呈肆意喷薄之势。从猪笼城寨里卧虎藏龙的各色人物塑造,到绚丽的功夫打斗设计,无不让人惊叹。但不管飞得多高,他始终没丢的是无厘头,就像包租婆驾驭轻功追逐星仔,却一头撞在广告牌上,搞笑依然是本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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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片同时获得金像奖和金马奖最佳影片,还在北美地区卖了1711万美元,位列国产片在该地区的历史票房榜第五名,和李安的《卧虎藏龙》、王家卫的《一代宗师》一起,展示了中国功夫片新的可能性。此片一出,周星驰从喜剧巨星,跨越到了喜剧大师行列。

 

2008年他北上内地拍摄了《长江七号》,46岁的周星驰在片中出演父亲,戏份不多,镜头中灰白的头发和潦倒的胡渣,让人莫名感伤。

 

这是他最后一次以演员身份出镜,此后就彻底转向了导演。因为年龄的关系,戏路必然变窄,但主要还是他不想演了。当观众为此遗憾时,他给出了一个极具哲学意味的解释:「我去演一个角色,没什么大不了的,更重要的是,我去全心全意导演一个电影,编一个电影,整个电影都是我。」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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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星驰的电影之所以会被人喜欢和反复观看,一个重要原因是,他赋予了小人物追逐梦想的权利,具有强烈的励志味道,最经典的就是《少林足球》中的那句台词「做人如果没有梦想,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」。哪怕是故事充满梦幻和夸张,也能给人力量,就像焦雄屏说的,他是在贯穿一个理念,即「高手在民间」。

 

跑龙套的演员怀有真正的演技、捡垃圾的人原来是少林弟子、几毛钱的小人书成了武功秘籍、一本《儿歌三百首》中含有降魔的真谛……周星驰总是喜欢在普通的细小的事物身上,承载一个宏大的主题,让弱小逐渐走向强大。起初看似在闹笑话,最终还真成了神话。这些故事更多是一个自我发现的过程,人人都有潜力,只是没有被激发而已,所以梦想不能丢。

 

在周星驰这里,梦想的终点不一定是「成功」,也包括对自我的认识,得到精神上的满足。《喜剧之王》中,尹天仇最后并没有在戏中当上主角,成为大红大紫的明星,也就是说他还是「失败者」,但另一方面,他得到了爱情,排演了话剧,做了生活的主角。何况,他天天捧着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看,不放弃丝毫表演机会,努力的过程也是一种励志。

 

高级的地方是,周星驰不但把励志的权利给了朴实的小人物,还给了世俗眼中的坏人,显示出对众生平等的佛家态度。比如《功夫》中的街头混混星仔、《美人鱼》中的房地产老板刘轩,起初的行为都是邪恶的,不讨喜的,但是他们心中的纯良会被一点点展现出来,最终也成了英雄。同时,人物塑造的复杂性,也成了他的电影艺术性的体现。

 

励志其实是一种普世情感,大多数电影都在表达,周星驰的电影之所以被广泛接受,还是在于他能将很多不可能变成可能。看似冷门或陈旧的题材,在他的包装组合之后,会有一个妙趣横生的面貌。比如用传统武术改造现代体育,环保题材搭配纯爱故事……即便是《西游记》这样的经典,在《大话西游》中已经有了颠覆式的呈现,并被充分解读后,《西游降魔篇》还是能给出一个新的东西,不会让人觉得是在重复。

 

他还喜欢在搞笑里埋藏暗黑和阴郁的基调,让笑声的背后透着悲凉。《功夫》中的正邪对决有人物的牺牲,《西游降魔篇》中的陈玄奘成了佛,但爱人段小姐却化为灰烬。这样惨烈的设置,与观众对大团圆的期望相违背,本是喜剧片所忌讳的,但在周星驰这里却成了常规。

 

因为这些混搭和挑战,让面子的搞笑与里子的精神相得益彰,一起完成了对权威的解构,也是对观众刻板印象的消解。

 

周星驰自己也承认,他并没有完整看过《西游记》的原著,只是看过一些片段,甚至不知道孙悟空最后成了「斗战胜佛」。但这不并不影响他一次次地从西游中寻找灵感,因为他要考虑的不是原著的意义,而是如何用既有的这些元素,去构建一个新的能逗乐观众的故事。他对喜剧创作规律的理解,要高于对《西游记》文本的理解,这恰恰是一个喜剧人的专业性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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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影有没有内涵关系到能被人记多久,但好不好看关系到能不能被人记住。周星驰是有艺术家气质的,他把追求创意作为作品的生命,但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喜剧风格的基础之上,得让观众笑了,背后的东西才能出来。

 

就像他小时候习武,把手插进绿豆中练铁砂掌,但是他只练一只手,因为防止练坏了,还有另一手能用,这叫「留一手」。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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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香港电影人的一分子,这二十年里,周星驰的命运少不了「北上」二字。

 

一定程度上说,香港影人「北上」也是形势所迫。《喜剧之王》是1999年香港最卖座电影,但2984万港币的票房比起1992年冠军《审死官》的4988万,几乎少了一半。此时的香港电影,受外埠市场缩水、好莱坞的冲击和自我创新乏力等影响,已经走下坡路了。

 

彼时内地电影市场却开始崛起,以2002年张艺谋的《英雄》为起点,进入了大爆发阶段。片中港片巨星的汇集,也暗示了一种命运——孤岛对接大陆,电影人投靠内地成为大势所趋。

 

早期两地合作的形式很简单,要么用人,要么用钱,影片本身还是香港味道。就像《少林足球》邀请了正当红的赵薇做女主角,《功夫》有华谊兄弟的投资。并且,《功夫》还以1.73亿元夺得内地年度票房冠军,算是报了《大话西游》的惨败之仇——当年在北京仅卖出了20万元。《功夫》成功的原因是,周星驰在片中既保持了大家熟悉的普通人视角的无厘头,又对影像进行了新奇的特效包装,观众看得热闹,也看得明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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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当香港导演与内地进行更深度合作时,就开始出现水土不服。比如徐克的《七剑》、吴宇森的《赤壁》,抛弃了他们擅长的港片风格,但又没掌握内地观众口味。周星驰2008年拍的《长江七号》也是如此,他扮演的民工父亲是一个内地底层人物,失去了香港都市的别样情味,显然他并不熟悉,只触及到表面的辛苦,卖惨有余而深度不足,评分刚过及格线。

 

周星驰是擅长反思的人,当一件事出现问题后,他会花很长时间去考察背后的逻辑,然后再给一个新的东西出来。蛰伏五年后,他携《西游降魔篇》归来,以12.46亿元的成绩,再次夺得票房冠军。三年后,《美人鱼》的33.9亿元,更创下国产片票房纪录。这两部片子有他的风格,但已经没有港片味道了,就是普通意义上的喜剧片。


此时的两地合作已经度过了尴尬期,那些聪明的香港导演也找到了定位:既不要走老路,炒冷饭,也不能凭想象去刻意迎合内地观众,而是要用自己擅长的类型片思维和拍摄经验,去打造真正的好故事。比如徐克、陈可辛、林超贤等人,已经褪去了港人的印迹。

 

但相比起来,周星驰更成功,一出手就能占据江湖头名。这种现象不是无故出现的,到了2013年,内地剧增的影院满足了观影条件,银幕观影习惯也已养成,不再只依靠DVD或下载了,再加上互联网社交方便了互通信息,观众对周星驰的情感发酵到一个顶峰。去影院看他的电影成了一种仪式性的感恩行为,并具化成一个口号:还星爷一张电影票。

 

很多人走进影院,并不因为这部电影的名字是《西游降魔篇》或是《美人鱼》,而是因为这部电影与周星驰有关,海报上有他这个名字。他们不太在乎周星驰的作品是否还能达到曾经的高度,而是这种观影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快乐,一种与时光的交流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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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想起大家曾经对吴宇森、徐克这些香港导演的批评和嘲弄,观众对周星驰显然更宽容。一方面是因为他产量少,避免了很多失败的尝试,能够多看看别人的经验。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周星驰一直处于低姿态的创作中,他不用承担布道使命,不用像英雄那样去履行江湖道义,只要能把生活中的辛酸表现出来,给观众一个宣泄笑或泪的途径即可。

 

但是情怀消费又具有强烈的反弹效应,消失与兴起同样迅速。2017年的《西游伏妖篇》虽然还挂有监制周星驰的名字,但导演是徐克,呈现出的风格也偏向徐氏电影的复杂热闹,少了周星驰的冷峻,最终票房和口碑都不尽人意。所以,对于周星驰来说,还是要慢下来,足够认真地去打磨片子,同时也是留给粉丝足够的想念时间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4

 

周星驰最让人念念不忘的是他的无厘头表演,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喜剧风格,这是他的绝招,别人学不来,只有他最纯正。

 

梁文道将其总结为一种独特的节奏感:一群人在对戏,本来有一个正常的程式,但是周星驰给出的反应,或者是慢半拍,或者是快半拍,或者是走了一条岔路,节奏一下子就掉裂了,结果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。

 

无厘头能成为一个流派,其实是集体智慧的结晶,有王晶、刘镇伟、谷德昭、李力持等编导的贡献,并有吴孟达、罗家英、苑琼丹等黄金配角的陪衬。对于内地观众来说,还有石班瑜这位配音演员的重要作用。

 

但在这个群体里,周星驰是对「无厘头」从外到内理解得最透彻的人,所以当他全权做编导之后,还能继续奉献出精彩作品,并且让剑走偏锋的无厘头有了名门正派的地位。反过来,之前给他做导演的人,比如刘镇伟,在这二十年里也在继续拍无厘头,但是少了周星驰的表演,大打折扣,已成了「烂片」的代名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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纯正的无厘头电影是需要内外合一的,周星驰退出银幕后,对电影的观赏性是有损伤的。即便是在他自己导的《西游降魔篇》和《美人鱼》里,演员经过他的调教,仍然显得突兀和杂乱,不成系统,失去了无厘头港片浑然一体的完整感,口碑也就不如以前。

 

更不用说那些刻意模仿他的影片了。在这二十年里,早期的国产电影以古装大片为王,随着创作逐渐多元化,喜剧片开始占领市场。而国产喜剧片的拍摄,或多或少都受到周星驰的影响,因为他有太多经典作品,相当于在搞笑方式、幽默情节、人物形象等方面定下了一套规范,很难被突破。比如《功夫》里的包租婆,因为太过深入人心,其他片的同类形象只能活在阴影中。宁浩的《黄金大劫案》就塑造了一个类似的包租婆,主角「小东北」的经历也有阿星的影子,但最终效果是大打折扣的。

 

还有更多喜剧片是在吃周星驰嚼过的东西,玩弄穿越结构、戏说经典人物、倒换男女性别,大都被归类为烂片。在这些年里,出现过不下十部改编西游记的电影,但能让人长久回味的还是周星驰的作品。哪怕是周星驰的头号粉丝卢正雨,拍摄了最接近周氏风格的《绝世高手》,也受到不少批评。

 

关键问题是,无厘头喜剧不只是一种表演风格,它已被周星驰改造为表面的张狂与内在的深沉相结合的精神气质。如果你非要学习又学得不像,很容易被认为是一种僭越。

 

其实,在国产喜剧片中,《泰囧》所反映的中国城乡和阶级差异,《夏洛特烦恼》中开心麻花团队的现代时尚的表演方式,都具有自己的特点,并在票房上获得了认可。但是目前来说,像王宝强、沈腾这些喜剧明星,还未能形成一种气象和流派,没法像周星驰那样创造并延续神话。周星驰依然是无可替代的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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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上一头一尾两部《喜剧之王》,二十年里,周星驰真正的作品只有七部。在电影减产的同时,他的曝光量也在减少,除了电影宣传期的露面外,平时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。在互联网把流量奉为圭臬的时代,周星驰不需要这份迎合和喧哗,因为他的作品就是他的流量。

 

随便点击豆瓣网上一部周星驰的电影,评分人数基本都在十万以上,包括八九十年代的那些老片。这说明,他的电影并不受时代变迁和传播途径的限制,不断投向一代代观众。在网吧成排亮起的电脑屏幕上、在男性群聚的部队大院里、在归家的长途汽车上……经常都能看到他的电影在播放。观众不需要正襟危坐,从头开始,可以临时参与或中途离席,并不影响对剧情的理解。因为已经对前因后果太过熟悉,看一个片段,就能享受片刻的快乐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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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媒体兴起后,周星驰电影的截图成为各种公众号的惯用配图,插入文章的段落之中,那些搞笑的画面或充满机锋的台词,竟能起到一种对应的讽刺效果。各种经典人物形象被制成表情包,或搭配以流行语,也被广泛传播,成了大众社交的一类暗语式符号。同时正是他的退隐姿态,赋予了他在透明而浮躁的互联网世界中,有一股独有的神秘气质。

 

周星驰的个人性格,也符合一个喜剧天才的定义。他将所有的搞笑动作和滑稽笑声展露在银幕上,当退回到生活中时,就变得沉闷低调,甚少说话,眼神里满是一个不合群者的孤独。这也是喜剧人的宿命,像西方的大师罗宾•威廉姆斯、罗温•艾金森一样,把笑声透支在作品中,给了观众,而自己必须独守一份淡漠,甚至是抑郁。

 

他又何尝不需要理解。一次接受柴静采访,谈到了《西游降魔篇》中,陈玄奘抱着即将死去的段小姐表白,重复了《大话西游》中的台词。柴静问:「我可不可以理解说,就是一个不由分说的想法,我就想在这时候说出我人生中想说的一句话?」周星驰反问:「你真有这个感觉吗?」看到柴静点头,他突然脸色严肃,郑重地说:「谢谢你呀。谢谢。」

 

这被认为是周星驰最为感情流露的时刻,他的寂寞让人感伤,弹幕留言大面积涌起,遮盖了整个画面,是一句——「谢谢你呀,星爷。」

 

在时光的流变中,「周星驰」这三个字,不再只是一个人的名字,而是成了一个文化符号。在他的身上,凝聚了一代人对香港都市生活的梦幻想象,对港片辉煌历史的文化记录,对录像厅观影经验的怀旧情感,它们共同组成了社会的集体记忆。

 

即使他和他的观众走向苍老,他的经典作品和那些票房纪录,也会沉淀到电影史中,变成文化的一部分,永远被人们记着。

 

文章:人物  陈令狐